當九月的暖陽一波曖昧過一波，老城便籠罩在一種莫名喜悅的氣氛中。河堤兩岸白墻黑瓦的縫隙里時而會斜伸出一枝綴滿金色顆粒的花蕊，從河面順流而下的船家伸長了脖子使勁呼吸，胸腔里積滿濃郁的花香，仿佛噴出來的氣息也格外金貴。睡在某尊青石獅座下的老狗，有一搭沒一搭的甩著尾巴，細風卷著花粒子飄灑下來，它也伸長了脖子東嗅西嗅，找尋沁香四溢的米粒子。這時節(jié)，人群開始三三倆倆穿梭在公園長廊里，或者團坐在沿河邊木靠上，向過往的老朋友招呼：“桂花開啦，你聞見了嗎？”�敚敚敚�

　　老城就這樣被征服了。無論是在城西百年石墻下，還是在城東木雕高橋上，馥郁的濃香無處不在，甜甜的味道鉆入發(fā)絲、心里，再和著血脈流遍全身。站在某棵桂花樹下輕輕一搖，便有數(shù)不清的花粒子紛紛揚揚，像是要將一場花雨進行到底，才肯罷休。�敚�

　　曾經(jīng)認為，陪伴自己一路隨行的，是記憶里溫暖的彌漫著歡聲笑語的青黑色屋子，和那些曲曲折折的泥濘小道，起伏在青黃不齊的茫茫野草間�；貞浛偸菚和Ｔ谀硞�畫面，一棵金桂樹，兩個拉長鼻涕的泥孩子，其中一個背上還有個更小的孩子，背景落日昏黃，頭發(fā)亂似枯草，金桂燦爛，開滿一樹，那沁香卻悠遠的令人心傷。我不明白為什么記憶到這里總是停住，像卡帶似的重播個不停，直到憂傷濃重到無以承受，再滿腹傾瀉而出，化為一氣輕嘆或是幾滴冰涼。�敚�

　　后來慢慢知曉，原來生命中那些珍貴無比的記憶，其實只是時間的另一種形式而已。無論茅屋，還是鵝卵石，亦或是那些可有可無的荒草，它們都只是在時間某一段旅程里陪伴我一同撥節(jié)向上的伙伴。當時間推動著麥子再度開花時，我們也就長大了，長大到不需要躲在老桑林里偷吃烏黑的果實，也不再害怕盤縮在草梗里逮青蛙的水蛇，時間把我們拉長了一大節(jié)子，我以為老屋是可以永遠停留在記憶里的，就像我以為只有我一個人長大了，其他人都還留著小辮逮著蚱蜢。�敚�

　　老屋久久等不回早已搬家離去的主人，終于在某天夜里懷揣著厚重的流水賬傾然倒下。老屋的倒下，標志著我兒童時候的記憶在這塊土地上終于告一段落。自此以后的午夜時分，再夢回故地，便只有一棵孤零零的桂樹，揚滿肆意的芬芳，在時間長河里獨自流淌。那年月站在樹下的泥娃娃，消失在怎么望也望不到頭的小道盡頭，我怎么也記不起，那一路的風塵，是否有捎帶過老桂樹幾十年的沁香？或者，它只被寄存在了時間長河的某個旋渦里？�敚�

　　我和我的妹妹是總要卡帶的畫面主角。青黑色屋子在我們身后表情凝重，包括那股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炊煙，也極度不情不愿。我們的爸爸應該是出去了，而我們的弟弟還很小，小到必須把他背在背上才不哭。別家的炊煙飄出的是濃濃飯菜香，只有我們家是一股濕嗒嗒的木柴味，由于生不然火，我和妹妹只好站在樹下，等著外出討活計的爸爸歸來，那棵九月的金桂就是這樣茂盛的站在我記憶里。妹妹總是問，爸爸還要多久才回來？我總是說，就快了。妹妹餓得靠在桂樹桿上，她瘦弱的身子讓金桂心疼得好一陣顫栗，然后落下薄薄一層淚水，散在我們亂糟糟的頭發(fā)上。�敚�

　　我以為終其一生，都會站在老桂樹下，背著怎么也長不大的弟弟，等著年復一年外出討生活的爸爸。記憶飛馳向后，而時間卻緩緩向前，如果非幻想長大，無非就是身子骨拉長了些，臉還是那張臉，詞也總是那些詞，就像妹妹永遠只會問我爸爸是不是快要回來了，而不會問其他一些關乎長大后才可以討論的話題。實際上，妹妹在那一年就被送人了，她穿著刻意為她做的新衣服，是生平第一件新衣服，活蹦亂跳的在桂樹下轉圈圈。我第一次發(fā)現(xiàn)妹妹長得很乖，小臉蛋洗得干干凈凈，平常由于饑餓體弱總是顯得蒼白，這時也由于興奮而透出嫣紅的粉暈，她肯定不知道自己被送人了，我也不知道，因為我呆坐在一旁，由于沒有穿上新衣服而兀自生著悶氣。�敚�

　　妹妹被一個穿著黑格子衣服的男人領走了，關于她的記憶，貌似在這里就嘎然而止，以后再無音訊。秋去秋又回，當滿山遍野再度飄香時，我以為永遠被背著的弟弟，已經(jīng)可以蹣跚的拉著我的手搖搖晃晃小走幾步了。我就那樣站在輪回的記憶里，像一棵忠貞的桂樹，不動不搖的等著遠方家人的歸來。我所不知道的是，自己即將等到的，也是被送離爸爸身邊，不同于妹妹的是，她冠上了別人的姓，而我則回到了爸爸的故鄉(xiāng)。弟弟再也不會像當初我和妹妹那樣，手拉著手站在桂樹下，等那一樹的花開，等那小路盡頭的人回來。

　　實際上，到現(xiàn)在，我自己也不敢確認，是不是真的曾經(jīng)有這么一個妹妹存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