打開門，換了鞋。

　　聽到了莆仙戲的唱腔。繼而撲面而來的是廚房里的香味。

　　母親聽到門的響動，走了出來。

　　母親臉上留著笑意，她的神情還沉浸在戲里。父親正在廚房里炒菜。

　　好長時間未回娘家了。一切都沒什么變，回家真溫暖。

　　一到時間，父親固定做飯。一到下午，母親固定看戲。

　　我望著母親的臉，蒼老多了。父親的頭發(fā)又白了，亮刺刺地痛在我的眼里。我猛醒他們正一步步邁向夕陽。父母都老了！好在他們現(xiàn)在相依相伴，互相依賴，和睦有加，讓我欣慰。

　　記憶里，父母在我們生活之中一直是風生水起。懂事起，我們經(jīng)常為他們不時的吵嘴而擔心受怕，姐弟三人小心翼翼，看他們的眼神行事。我的膽怯、敏感和憂郁很大一部分是從那時候開始形成的。

　　父母的婚姻是大人做主的。那年母親十八歲。十八歲的母親，是街面上的一朵花，出落得清秀靚麗，體態(tài)窈窕豐滿。大舅與我父親是高中同班同學，家境較富裕一些，他經(jīng)常領著一些同學來家里吃飯。當時父親正就讀于上海同濟大學，他高高瘦瘦，皮膚黝黑。外祖母偏是從那一幫后生仔里挑中了沉默寡言的父親。雙方家里為他倆訂了婚。盡管母親心里十分不情愿，但拗不過也只好答應了。

　　父親和母親一前一后地走在鄉(xiāng)間的田埂上。田里插秧的農(nóng)民看到，紛紛議論：“那么好看的一個人找了個小老頭……”這話讓母親聽見了，她又羞又惱。一回到家里，就支使我小姨到我父親家退還訂婚戒指。十五歲的小姨拿了就去，把戒指交到我祖母手中后，拔腿就跑。我祖母十分生氣。她是個子高大脾氣較爆的女人，顛著那雙沒裹成功的小腳，趕到母親家，站在門口，叉著腰，大聲叫罵。母親嚇得躲在屋里不敢出來。最后還是由外祖母收回了戒指。母親從此再也不敢提退婚的事。

　　婚后，父親對母親處處寬容忍讓。這時父親已在山東青島四中任教。母親生下我后，跟著去了青島。兩年后，母親又懷上了，加上小時候我愛哭鬧，母親只好回到祖母身邊。不久后，父親聽說又添了個女兒，他連夜坐火車，急急忙忙地趕了回家，他擔心祖母沒有個好臉色。祖母真的不高興，她很少抱我妹妹。以至于好多年，母親不想再生。直到我八歲，弟弟才出生。父親也調(diào)回家鄉(xiāng)城里。那時家里有自留地，父母還得下田里干活，母親白皙的小腿肚常常沾滿了泥巴，而父親越發(fā)瘦削。我背著弟弟在田間跑，一不小心就將弟弟摔在了田里，弟弟哭開了。我嚇著了，對弟弟說：回去千萬不能說，祖母會打死我的。其實，那些日子父親與母親忙忙碌碌，也顧不了許多，他們就是有爭執(zhí)也從不在祖母面前。

　　母親當了鄉(xiāng)村教師。父親總是在周六下午回家。田地里的活兒漸漸地顧不上了。祖母去世后，全家人的戶口遷往城里，那時稱為“農(nóng)轉(zhuǎn)非”，從此吃上了商品糧。母親從此與父親朝夕相處。天天在一起，摩擦也自然多了。剛剛懂事的我們，經(jīng)常一言不發(fā)，我們害怕母親的眼淚，也驚恐父親的目光。我時常一個人坐在門前葡萄架下，聽著鄰居家飄出窗外的笑聲，心里羨慕極了。

　　其實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，他們總要拿來小題大做。父母吵嘴時，我心里的天秤一定是傾向父親。如果母親知道了，她一定會很傷心。但是，我愛父親比母親更甚。小時候父親用自行車背著我去城里讀書，十幾公里長長的路呵，每回還得經(jīng)過一個橄欖嶺，父親的背在前面變成一張弓，上坡的時候，那背幾乎要同地面平行，我聽到他的喘氣，我叫父親下車，父親有時堅持著。我屏住呼吸，不敢有任何扭動，生怕給父親添加了重量。有時，也下了車，父親推著車，我看到父親的衣服貼著他的背。而母親，我只在心里依賴她。母親的手很巧，她心情好時，會做好多好吃的東西，還會編織許多漂亮的毛線衣……

　　后來我逐漸長大了，有了許多自己的見解，有時會同父母沖突起來。每次沖突之后，心里總很難過。那年我想讀高中，而父母讓我考師范，結(jié)果中考失利，又誤了高中的招收。那時我很恨他們，我巴望遠遠地離開家。許多年后，我工作了，父親說起這一件事，顯得很后悔，而我還是說了許多傷他們也傷我心的話，我看到父親眼里噙滿了淚水，似乎一下子老了許多�，F(xiàn)在一回想起，我的鼻子就發(fā)酸，我恨自己不懂事，沒有父母不為子女操碎心啊。特別是為人母后，我更深切地體會到父母的不易和深藏的愛。

　　“老頭子，快來看，最后一場了。”母親沖著廚房喊。

　　“好了，就來了！”父親愉快的聲音。

　　我心一寬，淚就差點掉下來。

　　記得不久前，母親對我說：“你父親七十了，我現(xiàn)在最大的心愿就是保佑他活得比我老，如果他先我走，我的日子會很難過的�！蹦赣H總算明白了父親在她生活中的重要。是啊，一直都是父親買菜做飯，母親只是洗洗衣服刷刷碗筷什么的。想不到，到了暮年，他們倒是真正體會到了相互的重要和可貴。這讓我心里十分欣慰。這兩年，他們還相伴出去旅游，留下了許多珍貴的合影。

　　真正的愛是有層次的，需要一點一滴地接近，一點一滴地悉心體味，那其中的感覺才是完整的。有的甚至要花上一輩子的時間。

　　這已是黃昏時分，趁著暮色還未降臨，讓他們能覺出一點手握的余溫吧。執(zhí)子之手，與之偕老。

　　最美不過夕陽紅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