住院
高燒了一天一夜,白天似在深井里打旋,沉下去,浮上來,又沉下去。井口很窄,從高處射來的光在晃動,一閃一閃,人就飄浮著。夜里更甚,身似陷在硬硬的殼里,不能動彈,被褥像刀子,割著人的皮膚生疼。
第二天早上,告訴母親說:送我去醫(yī)院吧!我不行了!
那年十歲,說話老腔老調。都說窮人家的孩子醒事得早,我算一個。
大哥背著我,半路上歇氣,我的呼吸越漸急促。路人催促:快送去醫(yī)院,還磨蹭什么?娃兒快不行了!
這次不是我說,傍觀者清。
到醫(yī)院后,一系例檢查我都不知曉了。只記得一個片段,我心疼母親花錢,撐著說了句:我不吃牛奶!后來回憶起,大慨醫(yī)生說我缺乏營養(yǎng)之類,母親要為我訂牛奶,我拒絕了。
那時牛奶和雞蛋都是奢侈品,吃得起的人不多。
診斷結果,腦膜炎。聽人說,是這種病都得抽脊髓。抽了的人會患有后遺癥,或喪失記憶;或臉部肌肉抽搐;最可怕的是變癡呆。若讓我選擇一種,我就選擇喪失記憶吧!癡呆最可怕,臉部肌肉抽搐,那種丑陋,我也不能接受。
昏睡了四天,第五天夜里醒來,第一反映是頭頂上的燈,太亮、太刺目。迸足力氣叫喊,來了位護士,聽懂我的話,將燈關了。遂又忙忙地請了醫(yī)生來。醫(yī)生翻了翻我眼瞼,用聽診器聽了聽我的心跳,讓我又睡去。
第六的一天,我認為我全愈了,下地晃晃地走出病房。護士看見一把拉了回來,指指走廊盡頭的門,警告:不要越界。才曉得自己患的傳染病。因為重度昏迷,病不輕,人去鬼門關轉了一圈,回來的不多,回來的像我這樣什么都清楚的也不多。
一個小男孩有六、七歲,探頭探腦地踅進我的房間,細聲細氣地說話,很討人喜歡。每次來了,沒兩分鐘,他婆婆就拉了他回去。聽說他也是患的腦膜炎,但我看他除了瘦弱一點,與其他孩子沒什么兩樣。一個星期后,他死了,說是什么迸發(fā)癥。我不懂,只是到了夜里害怕,老想到他輕輕地推門,將頭探了進來。
小男孩病死那天夜里,我哭得磣人。以后,再有小孩死了,誰都不告訴我了。
母親每天來給我送飯,是我最快樂的時間。我知道弟弟妹妹不能來看我,母親來了,就能告訴我他們嘻戲的逸事。二妹從小就愛漂亮,小辨上總是結著蝴蝶結,買不起綢帶,就剪根塑料帶系上。大弟不愛洗臉,母親一叫他洗臉就逃到門外躲起來。
我住院近一個月,每次母親來都要問我從前許多事,問我上海姨婆的地址,問我阿叔阿嬸的名字。憶起來,母親就笑了,憶不起來,母親那張臉曲青,緊張得很。后來我才曉得同病院的告訴她,抽了脊髓,不傻也得癡,嚇壞了的母親在一驚一咋中陪我度過了三十天。
在我住院一周時,我居住的那個巷子里,有兩個與我同年的男孩也住了進來。護士來告訴我,她說,是被我傳染的。想起我和他們玩官兵捉強盜,擠在一個木板釘?shù)幕嗆嚿希粋魅静殴。病愈后,一個昨天聽的課,今天就忘了;一個一說話,老眨巴眼睛,間或左邊嘴角向上抽一下,不知算不算后遺癥?
在醫(yī)院住著不覺得有什么不適,出院回家后,才感覺那份久病初愈的虛弱。仍然得躺在床上,眼饞著弟弟妹妹屋前屋后亂竄。每天還要吞咽苦苦的藥片,再苦我也沒扔過一粒。懂事的我知道,母親賣了大衣、毛衣,還賣了血,才撿了我這條小命!
患了腦膜炎,據(jù)說幸運逃過這一劫,終生免疫。二妹也患過一場惡疾,搶救時要輸血,我求醫(yī)生輸我的,那年我二十歲。想到從此二妹不會再患腦膜炎,心里很欣慰。只遺憾,不能將我的血輸給每一位兄弟姊妹,讓他們全都免疫。一位熟悉的醫(yī)生笑我的傻,解釋:腦膜炎兒童患病多,成人少。我就回答:那就輸給侄兒侄女吧!
醫(yī)生不笑了,說:你心好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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