鼓鄉(xiāng)的正月
故鄉(xiāng)沒有名山秀水,就常對異地朋友說:正月來我們這兒看敲鼓吧!
正如“七打核桃八打梨,九月柿子紅了皮”一樣,惟有正月才是鼓的豐收季節(jié)。這時節(jié)的鼓,味道亦最濃烈香醇。
敢邀賓朋來藁城看鼓,因為這里的敲鼓實在獨具風(fēng)采,天下無雙。感謝清末民初故鄉(xiāng)一位武舉人,苦學(xué)一身武藝而報國無門,便旁門左道,把武術(shù)的套路嫁接在了民間敲鼓舞鈸的舞姿上,不料這奇思妙想點石成金,化蛹成蝶,將乏味的擂鼓鳴鑼竟擺弄得龍騰虎躍、翻花起浪,蕩氣回腸。十里八村的鼓手紛紛登門拜師,從此藁城武林戰(zhàn)鼓“柴禾妞子變皇妃”,“一代紅妝照汗青”。以其排山倒海的“打斗”舞姿而獨樹一幟,成為我國民間藝苑中的一株奇葩。自古至今,這武林戰(zhàn)鼓已經(jīng)敲了一百年。一百年的子孫繁衍,一百年的豐滿完善。武林戰(zhàn)鼓已經(jīng)化為故鄉(xiāng)的春雷,每每行走在張燈結(jié)彩的正月里;又是故鄉(xiāng)活脫脫的巨幅年畫,每每高懸于新春的迎門墻。
朋友,正月里來看鼓吧。一踏上藁城的曠野,你會聽到隆隆的鼓聲不絕于耳,從縣城、從村落,漫過白雪凍土滾滾邇來。轟隆!轟隆!恰似地漿的涌動,宛如高天的罡風(fēng);恰似遠去的滾雷,宛如奔來的海潮。你的心靈也會感到宇宙在隱隱轟鳴。
朋友,進村看鼓去。無論你走進哪村村口,都會一陣驚詫:是自己一腳誤入了古代的兵營?還是被領(lǐng)進了迷幻的夢境?滿街披紅掛綠的鑼鼓手,難道就是四季勞作的莊稼漢?碾盤大的牛皮鼓下,他們茂騰騰如七月的高粱,齊整整如陣前的兵將。——正整裝待命,等待你的光臨。
驀然,牛皮大鼓一聲作響,千百人的隊伍霎時舞了起來:咚嚓嚓!鑼聲助著鼓聲齊鳴;明晃晃,鈸光挽著陽光飛揚。三九的嚴寒沒有了,凜冽的北風(fēng)止步了,連柳條上的霜掛也被這烤灼得啪啪落地,變成了聲聲唏噓……
一時間,只覺得,巖漿就在眼前迸發(fā),春雷就在耳邊轟響,風(fēng)暴就在眼前呼嘯,海潮就在耳邊澎湃!
看著他們?nèi)f眾一心,騰挪閃跳,隊形變幻,山呼海嘯,誰也捺不住的心靈震撼:這就是常年櫛風(fēng)沐雨、粗茶淡飯、逆來順受、平平淡淡的鄉(xiāng)間農(nóng)民么?
你可知:那氣壯山河的擂鼓漢子,也許平日里沉默寡言;那對舞成趣的一雙舞伴,也許昨日還是反目冤家;那眉飛色舞的一老一少,也許在家是不善玩笑的父子;……忘我、縱情、凝聚、和諧,怪不得這里說“小子不會鼓,沒人說媳婦!惫穆暿撬麄兊木瘢穆暿谴说氐泥l(xiāng)魂!
咚咚咚!只有凍土如鐵的北方才承受這樣的擂擊,江南是經(jīng)不得的,“江南水鄉(xiāng)是玻璃做的!
嚓嚓嚓!只有北方漢子才能舞出這暴風(fēng)烈火般的氣勢,北方的漢子都是暴風(fēng)似的豪爽,烈火似的的情腸。
他們擂響的哪里是大鼓,簡直是整個華北平原;他們舞動的哪里是銅鈸,簡直是人間的風(fēng)雨雷電!看著他們,怎不驚訝生命的力量,怎不感同平民的悲歡,怎不敬慕家鄉(xiāng)的父老,怎不感恩黃土地的滋養(yǎng)!
正當這訇訇舞潮裹挾著你情高萬丈時,鼓點戛然而止,頓時覺得萬籟俱寂,世界仿佛一下子全凝固了!
……耳朵里依舊嗡嗡作響。
哦,不是幻覺,是另一村的大鼓又敲響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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