濃郁的醇香，刺鼻的辣味，在封存的記憶里飄散成慘淡的光芒。那墳冢前的碗里，絲絲的酒香，喂養(yǎng)大了茂密的蒿草，僅剩下泛著月光般蒼白的寒光，在那里數(shù)著時間推積的思念。

　　一杯杯純色的酒流如了空茫。而那粗糙碗中的白酒在荒涼的荒野里盛開暮色，令好多的眼淚與粗碗碰撞發(fā)出經(jīng)久不息的聲響。

　　粗碗里，白酒中，透明的清水旁，有一張白里透紅，紅里透青的臉，沒有星光的夜里，鄉(xiāng)親們打著光亮的火把，一路狂奔越過了幾座大山，在一條小河溝旁發(fā)現(xiàn)了外公。

　　外公的身旁有一擔(dān)滿滿的水壺，他的手里拽著一只陪他20年的粗碗。聽說外公是腦溢血死亡的。

　　母親說，那天外公是到20里外的街上幫村里辦喜酒的人家買酒回來發(fā)生不幸的。他是個熱心腸，就如他被酒燒紅的臉龐，幫忙了事，他那碗里少不了亮晃晃是白酒。

　　外公永恒倒下的姿勢，還在等待他那粗碗該得到的報酬。鄉(xiāng)親們沒有讓外公消失的靈魂失望，把那已經(jīng)僵硬了的尸體抬了回來，一路上，撒滿了晶瑩的酒花。有醉熏熏的粗碗的喘息聲遺落在哀哭的霧夜里。

　　母親始終緊端著從外公手里硬拽下來的粗碗，碗里盛著滿滿的白酒。

　　母親那時才10歲，不知道酒的芳香，只知道外公對酒的迷戀，一日三餐必不可少。她那時在想，外公會隨酒而去，到黑沉沉的萬古荒原里，外公就真的舉著酒的芳香，作別了人間，那滿滿的碗里，浸著外公蒼勁的臉。

　　那沉重透明的酒碗里，久了，外公就成了碗壁上抹不掉的斑斑痕跡。母親慢慢聞慣了酒的醇香。

　　外公去世了，遺產(chǎn)就那一個粗糙的酒碗，碗里始終盛滿了不知換了多少的白酒。

　　酒精散發(fā)完了就索然無味，象外公走后家里的炊煙。

　　這是你外公的最后遺物。

　　我探頭望著碗中，想目睹外公那在硝煙中吶喊過的面容。

　　我更想從酒里打撈出外公酒后真摯的語言。

　　用歲月的清水在那灼熱的心靈上清洗屈辱。

　　多少年來，我在那粗糙的碗里，浸泡了幾多的幻想。

　　其實(shí)你外公年輕時是不喝酒的，母親說。

　　周圍的鄉(xiāng)親們也說，他離開家鄉(xiāng)的時候，好健壯的一個小伙子，聞都聞不得辛辣的酒味。只有在硝煙密布的疲憊中，才抿上一小口，這樣才可以多殺幾個日寇。外公離家參軍時，什么都沒有。

　　解放后，外公疲倦的回到了家，身旁就多了一個粗糙的酒碗。聽說那是在一次戰(zhàn)爭的轉(zhuǎn)移中，一位戰(zhàn)友臨死的時候送給他的禮物，在荒涼的沙漠上還盛著閃爍晶瑩光芒的白酒�？恐�那點(diǎn)白酒神氣的力量，他維持了10天，順利的生存下來，安全的回了家。他便珍藏起了那個粗碗。

　　他這一珍藏便是好多年，搬了幾次家，他都沒有搞忘。

　　當(dāng)他把那碗拿出來盛酒時，他的頭上已經(jīng)掛著大大的牌子，一天上下被人楸來楸去滿街批斗。

　　外公沉默了，就象被人買回去倒進(jìn)罐里的白酒，任人到來酌去。

　　外婆說，你外公剛開始喝酒時，嗆得眼淚都流出來了，后來真的就大聲痛哭起來，淚水流進(jìn)碗里，又隨嘴喝進(jìn)去。他說他中了彈的腿上有風(fēng)濕，特別是在文革潮濕的空氣里，喝酒可以去寒。

　　家里被抄了，一貧如洗，外公喝酒的錢都難以湊齊，看著干枯的酒碗，外公有些茫然……

　　外公那時就腿上受了點(diǎn)傷，別無大礙，干些體力勞動還是很在行的，他就幫別人家做事，完了別人就打發(fā)給他滿滿一碗白酒，夠他一天的消用。

　　外公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，端著一碗白酒目光呆滯地看著月光落進(jìn)碗里，蕩起光亮的漣漪，他是在回戀那個已經(jīng)犧牲了的戰(zhàn)友，日子比他過得是多么的愜意。

　　月黑風(fēng)高夜，外公靠酒精才能入睡。

　　有星光的晚上，他用酒熔化窗外的光芒，喝下一口真誠的期待。

　　一夜夜，外公的酒喝得多么的漫長。

　　母親生下來就見了那碗，那酒，還有那酒后從外公眼角滾落的青淚。散發(fā)著清香的泥土鑄成的碗永遠(yuǎn)不會破碎，汗水釀成的美酒永遠(yuǎn)醇正。

　　沒有誰去留意我們唇邊的碗活得有多累。又有誰端起生活的酒杯，看見里面那酸楚的眼淚。

　　外公沒有喝完碗里的酒，永遠(yuǎn)也不能，在冥冥的酒的期待中，埋葬了自己。

　　外公走得有些匆忙，有些無奈，酒碗始終流著眼淚。

　　每個節(jié)日，母親都要捧著那粗糙黑跡斑斑的碗，用手指在酒里蘸一下，拿出來輕輕彈在外公的墳頭上，如滋潤的細(xì)雨，淅淅瀝瀝。

　　酒是醇香，酒是酸苦，你外公究竟品出的是那種味道，母親端著酒碗，流著淚著說。

　　未曾謀面的那張臉，我只有透過神奇的酒碗，開啟想像。

　　外公的故事，在碗里越泡越濃。

　　可歷史的苦味，卻越來越淡。

　　外公，還是簡單的走了。沒來得及聽見脖子上反革命牌子的破碎聲響。

　　外公殺了兩個人，在戰(zhàn)場上。他很是負(fù)疚，很是后怕，直到走的那天，有的人還在寫批斗他的標(biāo)語：懲罰國軍的殺人犯。

　　后來，我看見了一張穿著******部隊軍裝的照片，照片上的人威武英俊，眉宇間一股寒冷的殺氣。我細(xì)心的發(fā)現(xiàn)他的右臉角上，有一個淺淺的酒窩：是我的外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