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遇見樹

2013-10-22 10:46 人民日報 【 】【打印】【我要糾錯

  作者:蘇滄桑

  盛夏七點鐘的陽光照在雕花舊木床上,照見塵埃在光線里浮沉,水母般忽明忽暗,也照見一個女嬰的落生。如同一粒種子,被飛鳥銜來,又隨意丟棄。我落生在一個叫楚門的江南小鎮(zhèn),在陽光、灰塵與血水奶水混合的氣息里,發(fā)芽。

  我相信,江南的每一個嬰兒,第一次睜開眼睛時,一定會看到樹,至少,也聞到過樹。樹就在屋外,從老屋的每一個縫隙里,滲進來暗綠色的呼吸,提前讓一個嬰兒感受泥土的味道,雨水的味道,星辰的味道,早晨和黃昏不同的味道——萬物生命之初的清純味道。

  我看到過樹,也如同,我一定看到過祖先們,雖然我的記憶里并沒有他們。祖先,就是墻上黑白照片里英俊的外太公和墻下佛龕前日夜誦經(jīng)的外太婆,簡單而神秘的構(gòu)成。每一個人的生命,都起源于祖先們的愛恨情仇,而我們對他們幾乎一無所知。就像一棵樹,它一定是有來歷的,但它并不知道自己來自何處。

  其實,我想說的是,那時,樹還是樹,我還是我,同為平凡的生命體,離祖先一步之遙,離大地一步之遙。

  然后,一棵棕櫚樹,成為記憶里第一棵具象的樹。它孤零零地站在祖母家老屋后一個很大的菜園子里。菜地匍匐著矮矮密密的一叢叢碧綠肥厚,只有一棵棕櫚樹,鶴立雞群。劍一樣的樹葉,總在午后晴朗的太陽風里奮力揮舞,而一陣雨后便垂頭喪氣,像一個永遠對當下心不在焉而執(zhí)著眺望遠處的詩人。關鍵是,它結(jié)滿了碩大的海珍珠般的累累果實,金黃色的,極其緊實。可是,果實不能吃,白長了。我問樹:你結(jié)的果子不能吃,為什么還要結(jié)果子?樹當然沒有回答。

  于是我猜想,世界上有些東西,其實是沒用的,比如棕櫚樹的果實,還比如一棵棕櫚樹,它長在那兒,和沒有長在那兒,有什么區(qū)別呢?還有,學校里有兩棵枇杷樹,會結(jié)可以吃的枇杷,可是,更多的時候,它身上爬滿了棕色的毛毛蟲,讓人毛骨悚然。我想,身上每天被毛毛蟲爬著,活著有什么意思?還有一棵老桂花樹,我跟母親說,那棵桂花樹聞著很臭。母親說,怎么會臭的呢?你的鼻子有問題吧?其實是太香了。我又想,它那么香,卻被冤枉成臭的,那它活著,也沒什么意思。小鎮(zhèn)邊的山上,也有很多樹。但是,它們長在那兒干什么呢?又不會吃東西,也不會玩,更不會說好聽的話,大多也不會結(jié)好吃的果子。如果世界上沒有樹,也沒關系的吧。那么,如果世界上沒有我,也沒關系的吧?

  于是,我想,我和一棵樹一棵草,其實是一樣的。怎么長大,怎么活,怎么玩,也都是一樣的,自己心里舒服就行了吧。這樣一想,頓時如釋重負。那時我不知道,世界上有“無憂無慮”、“閑云野鶴”這些詞,說的就是當時我像一棵樹一棵草那么沒心沒肺的狀態(tài)。

  幾年后,與一棵樹的遇見和別離,生命的味道開始變得不一樣。一棵與我同齡的桂花樹,在一個下著大雨的春日午后,被連根挖起,從鄉(xiāng)下運到了我家,栽在剛剛造好的院子里。

  一個孤僻的女孩和一棵孤獨的樹,開始精神上的相依為命。樹干、葉子,都特別干凈,花香很淡,我喜歡。坐在樹下讀書寫字,有好的句子就念給它聽,有想說的話,就在心里說給它聽。風吹過來,樹葉發(fā)出沙沙的響聲,世界離我們十萬八千里。常常,我會呆呆站在樹下好半天。有一次,做錯什么事被母親責怪,我在樹下站了很久。夜深了,樹像一個人,被黑暗籠罩,我被它籠罩。雪從它身上紛紛落下來,我聽見一個聲音說:“你長大了,你應該……”

  生命里出現(xiàn)了“應該”這個詞——你應該這樣,你不應該那樣……十八歲,當我離開它去杭州讀書,發(fā)現(xiàn),整個杭州城都是桂花,仿佛我走了三百六十公里,桂花樹跟了我三百六十公里!

  隔著三百六十公里,我問樹:我想和你一樣,和所有的植物一樣,不離開土地,不張揚,不索取,不爭奪,一生都保持植物般的優(yōu)雅,可以嗎?樹沒有回答。

  很多年后,又來了一棵樹。

  是一棵幸福樹。搬新辦公室時,朋友送的。它真的是一棵樹,而不是花草。它被兩個花店的工人很費力地搬到十七樓。它長在一個很大的花缸里。花缸是粉紫色的,柔弱得似乎難以承受這么高一棵樹。

  我“應該”了幾十年,終于達到了人生的某種“高度”:干活的地方,睡覺的地方,都離地百尺。像城市里無數(shù)人一樣,離地越來越遠。但我沒想到樹也搬到了樓上。

  辦公室朝北,整天沒有一絲陽光。曾經(jīng)有一天,我被一縷陽光晃了眼,百思不得其解,最后發(fā)現(xiàn),是陽光被對面大樓的玻璃反射過來。這可憐的一絲陽光,細微得如蝴蝶的吻,在樹葉上緩緩移動,葉子幸福得微微顫抖。樹會怎么想呢?它的一生,估計要和我一起,永遠禁錮在此,燈光、自來水,是它的陽光雨露,就像,方便面、快餐,經(jīng)常是我的午餐。多么可憐。

  奇怪的是,以燈光為生的幸福樹,居然枝繁葉茂得不可思議。時時有緞子般的新葉,從樹冠處一叢叢地鉆出來。有時,出差回來,見它蔫蔫的,澆點水,又舒展了。它怎么這么逆來順受呢?怎么這么像我呢?

  終于,葉子的方向出賣了樹的心。過一段時間,所有的枝葉都朝著窗口傾斜過去,像無數(shù)只伸向救命粥的手。綢緞一般的嫩葉,像嬰兒的嘴唇,貪婪地找尋著乳汁的方向。樹什么都沒有說,卻什么都說了——我渴望!我渴望陽光泥土的味道,雨水的味道,星辰的味道,早晨和黃昏的味道,蝴蝶和鳥的味道!

  這棵樹,永遠也不會有鳥來筑巢。

  十七樓的窗外,一陣烏云路過,雨水隨后滴落,落不到樹上。一陣風從窗口路過,試圖搖動窗內(nèi)的樹枝,樹一動不動。

  風想,樹不是這樣子的,這是一棵假樹。

  風會不會想,樹邊上那個女人,也是一個假人?

我要糾錯】 責任編輯:無雙女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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