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思危,中國政黨制度中的傳奇人物,一個叫人難以忘卻的參政黨領袖,在北京的春天里,退休了。
3月13日下午四點,在北京市朝陽區(qū)吉祥里中國民主建國會中央機關大樓,在成思危位于三樓的新辦公室里,我們進行了他卸任前的最后一次媒體專訪。
他的幕僚說,他的辦公室原來在四樓,兩個多月前他在民建九大上退休,而后執(zhí)意將自己的辦公室讓給繼任者,還表示不要辦公室徹底回家。經不住舊日同事的勸慰,他搬進了三樓那間小辦公室。
依照中國政黨制度的規(guī)則,他在結束11年民建中央主席使命之后,還要告別全國人大的政治舞臺,從擔任10年的副委員長高位上卸任。“后天我就離開人大了,新的副委員長就要出現了!彼艺f,這是自然的事,某種程度上是件高興的事。就職務對應的責任而言,他愿意我用如釋重負這個詞描述他此時此刻的心情。他說話時的淡定和從容,就像說別人的事。
他尊重組織意圖。他在多個場合說過,榮辱進退由組織決定,是非功過任群眾評說;仡櫵膫人歷史,他的榮辱進退的確是組織決定的。從化工部副部長到民建會員,從民建中央主席到全國人大副委員長,每一步都打上了組織的烙印。
但個人的選擇同樣不可或缺。16歲那年,成思危背著“反共”的父親,聽從共青團地下組織的命令,獨自離開香港,越過羅湖,“投共”到內地,是他自己的選擇!拔母铩敝兴鸵蝗簛碜韵愀鄣睦硐肭嗄晔鼙M屈辱,很多人離開祖國,而他卻選擇留下。46歲那年,棄化工學管理是他自己的選擇,學成后沒有留在美國也是他自己的選擇。
我問他為何會離開父母來到內地,他把自己比喻成巴金《家》中勇敢熱情的覺慧,并用我的年輕和他的年輕解釋說:你們年輕,不懂得那個大轉折的時代。他說,那時候在香港,不少年輕人像他一樣,受左翼進步作家的影響,揣著報國情懷,擁抱了新中國。
一時的沖動或許容易理解,難的是雖九死而猶未悔。他的父親,一代著名報人成舍我,是中國新聞史上大名鼎鼎的開拓者,在和汪精衛(wèi)的沖突中,說過一句報人沒齒難忘的話:“我可以當一輩子新聞記者,你能當一輩子行政院長么!彼哪赣H蕭宗讓,留學法國,攻讀法國文學,性情溫婉。他的四個姐妹都在各自的領域功成名就,如大姐定居法國,曾三次競選過法國總統(tǒng)。他本來就可過上世俗意義上的體面生活,無需當革命黨人改變命運,更不需要遭受生離死別的苦楚。離開香港后,他再也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,與父親的相見還是28年之后的事。
在一個理想主義變得奇貨可居的年代,聽他說少年時的理想沖動,看他額頭上的老年斑,我似乎感受到理想主義情懷的觸手可及,體味到自強不息的精神力量。12歲生日那天,父親送給他“自強不息”四個字。他說,他對這幾個字的理解是“順境時不懈怠,逆境時不沉淪”。
逆境時不沉淪,難!拔母铩钡那铓q月中,他燒鍋爐時學習鍋爐學,無事可做時,自學了幾門外語。
順境時不懈怠,更難。兩年前,我曾聯系過他的專訪,那一次的采訪提綱問題多多,他的幕僚后來跟我說,他太忙了,哪有時間和你討論那么多問題。一個民主黨派出身的國家領導人真的有那么忙么?后來我得知,除了政務,他在治學上投入的時間,不僅政治家中罕見,學者中也不多見。他兼任了中國科學院等科研機構和大學的學術職務,帶了一些博士研究生,他說他每天午夜方寢,凌晨6時許起床,節(jié)假日和晚間都在學習。他說:“我從不懈怠,做了10年的副委員長,從未去北戴河度過假!
他信奉治學乃從政之本。看得出,他對自己作為一個學者的成就是滿意的,對自己作為一個政治家的成就也是滿意的!皟蓵闭匍_前幾天,民建中央在全國政協(xié)禮堂隆重紀念“風險投資”一號提案10周年。10年前,成思危領導民建中央提交了建議發(fā)展風險投資事業(yè)的提案,這是他一生中的得意之筆。但對“中國風險投資之父”的冠冕,他說過譽了,他只愿意說他是中國風險投資的積極推動者。
回望以參政黨領袖身份活躍在政治舞臺上的11年,他說不虛此生。去年12月20日,在民建中央九大閉幕式上,他做了一個演講,說從政的11年,是他人生最輝煌的11年,這11年里,他沒有偷懶,他踐行了報國的諾言,做出了自己的貢獻,所以,有了這11年就不虛此生了,沒什么遺憾了。
在告別政治舞臺的最后日子里,我請他評價自己的一生,究竟是一個政治家,還是一介書生?
他停頓片刻,說,是一個學者型政治家。
我問這個問題,是因為他與我們印象中的政治家不一樣。他有參政黨領袖成熟的一面,比如說“識大體,顧大局,有作為”,但也有學者執(zhí)拗的一面。他偶爾在股市中冷不丁地說一句,滬深股指就會跳一下。民間社會質疑他沒有處理好國家領導人和學者的身份關系。但他依然故我地說。有一次,一個權勢部門在他發(fā)言后不久即公開宣稱,成思危的言論僅僅代表他個人。他似乎也不忌諱。
采訪時,他依然還是我們這個國家的在職領導人,但是沒有秘書在場,沒有下級官員陪同,他就像一個教授在等幾個討教的同仁。我希望專訪他的電子郵件發(fā)給他后,他當即回復說可以,并定下時間地點。按過去的經驗,采訪黨政要人,起碼需要一份蓋好單位公章的采訪函件。他什么也沒要。采訪開始時,我擔心采訪過于正式,就挪了椅子坐在他斜側,他絲毫沒有介意。
學者們往往講究片面的深刻。他似乎也是。他在回復我的電子郵件中,說采訪提綱太寬泛了,他什么都可以回答,但他希望問題能夠集中些。這樣的回復,讓人想起導師給研究生指導論文。
采訪結束后,攝影師給他拍照。他站在國旗邊拍了一張,站在兩幅他自己擬就的座右銘前拍了兩張,一幅字是:隨遇而安,知足常樂。另一幅字是:多研究,少開口;多學習,少應酬;多辦事,少出頭;多協(xié)商,少獨謀。
整理采訪筆記時發(fā)現,我們的采訪并未依據最初的提綱照本宣科,“超綱”的問題他也回答了。而且,在他大詞串聯的國家敘事中,夾雜了“年輕,孩子,沖動”這樣的民間語文,沒有春秋筆法的微言大義,也沒有“臣光曰”的正襟危坐,有的是一個學者的嚴謹表述,一個古稀老人的生活感悟。
成思危,中國政黨制度中的傳奇人物,一個叫人難以忘卻的參政黨領袖,在北京的春天里,退休了。
3月13日下午四點,在北京市朝陽區(qū)吉祥里中國民主建國會中央機關大樓,在成思危位于三樓的新辦公室里,我們進行了他卸任前的最后一次媒體專訪。
成思危:“萬點可期”說不負責任
為了公平,資本利得稅應該征
南方周末:今年“兩會”期間,民建中央提交了 “完善資本市場稅收政策”的提案,提出征收資本利得稅,據說您個人也是主張征收資本利得稅的,為什么?
成思危:我去年12月中旬就已不擔任民建中央主席了,不大清楚這一提案的出臺過程。民建會員大多數是經濟界人士,都比較關注資本市場。在中信集團公司有一個民建支部,他們在一次證券市場的研討會上,建議應該對證券市場的稅費有一個通盤考慮。現在,國家收印花稅,證券公司收手續(xù)費,證交所收管理費,但是,多數國家收取的資本利得稅,我國目前還沒有考慮征收。
我曾經說過,應當征收資本利得稅。這是為了整個社會的公平而遏制暴利和過度投機!你想,一年收入兩萬四的人就要交納個人所得稅,而炒房炒股賺幾十萬、上百萬的人一點稅都不交,這合理么?
我在去年發(fā)表的《讓股市日趨健康》一文中就已指出,如果要收資本利得稅,必須堅持兩條原則,第一條原則就是保護中小投資者,也就是起征點要高,比如說月收入五萬元以上,另外一個就是要鼓勵長期持股,如果你持股一年以上再賣,可以減收,甚至免收。
南方周末:征收資本利得稅的建議,是否與最近幾年來股市和房市總體上高歌猛進的局面有關?
成思危:流動性過剩造成了股市和房市同時飆升。在流動性過剩的前提下,應該采取措施,而且這個措施應該是長期的。我認為征收資本利得稅的問題值得研究。
勞動合同法肯定是善法
南方周末:今年“兩會”,新勞動合同法成為一大熱點,您認為勞動合同法是惡法還是善法?
成思危:肯定是一部善法。勞動合同法的立法原意是好的,因為它是要保障勞動者的權益,勞動者的權益應該用法律形式固定下來。不然各地就可能會有很多差別。隨著我國經濟的發(fā)展,勞動者的收入應該是逐步提高的,福利也應該是不斷改善的,這個是世界各國的共識。
由于勞動合同法的推出,一些勞動密集型企業(yè)的成本增高,生存不下去,有的甚至遠走高飛,轉移到勞動力更加便宜的國家,這是正,F象。我國經濟發(fā)展到今天,產業(yè)升級是大勢所趨。
但是企業(yè)只有不斷提高勞動生產率,才能不斷增加職工工資,否則拿什么付工資?現在有人說,二次分配要注重公平,一次分配也要注重公平,這個概念我覺得不大對。二次分配要注重公平,一次分配則要注重效率。一次分配是企業(yè)內部的分配,政府可以做的,只是規(guī)定最低工資水平、規(guī)范勞動關系等等事宜,至于企業(yè)給工人多少工資,則要根據企業(yè)的效益來確定。
我還主張要三次分配,就是先富起來的人們,自愿拿出一部分財富幫助弱勢群體改善它的醫(yī)療、生活、教育等條件。
這樣的分配體制才真正符合我國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國情,以前過分強調效率不強調公平的時候,我大聲疾呼注意公平,但是現在大家都強調公平的時候,我覺得要注意提高效率。如果我們整個社會勞動生產率不能提高,你拿什么去改善人民的生活?企業(yè)要是倒閉了,那公平和效率都沒有了。
黃金十年的說法不大負責任
南方周末:這兩天,A股跌破4000點的說法,搞得股市人心惶惶,您怎么看?
成思危:我在去年年初就指出,股市泡沫正在形成,投資者要注意風險。我看當時股市漲得很快,認為有必要提醒投資者。我當時還說過,不提高上市公司質量,漲上去也會掉下來。嚴重的泡沫使股指漲到6000點,現在掉到4000點左右。當時很多人不同意我的看法,F在大家冷靜一些了。
南方周末:有人說中國的股市在未來幾年能夠漲到8000點,甚至一萬點,會這樣么?
成思危:“萬點可期”、“黃金十年”等等說法都是不大負責任的。從長遠看來,由于股市總是波浪式前進,螺旋式上升的,它將來總有可能漲到一萬點,但是兩三年之內不可能。因為熊市和牛市總是交替的,根據中國的情況來看,大概也就三四年交替一次。十年黃金牛市的說法,已被事實否定了。
南方周末:今年2月份的CPI上漲了8.7個百分點。面對這么高的數字,你覺得中央政府應該采取什么樣的措施?
成思危:在溫總理的政府工作報告中,對通貨膨脹采取的措施都已經講到了。我個人認為在執(zhí)行中要注意兩點:
第一,中央政府的措施要得到嚴格執(zhí)行,不允許陽奉陰違,不允許打擦邊球。
第二,政府部門在執(zhí)行過程中,發(fā)現有缺陷,要及時改正,F在我們政府很多部門,還不大習慣于承認自己的不足。其實這是不對的,任何政策都不可能十全十美,也不可能一成不變,發(fā)現問題就應當及時改正。
我是以學者的身份說話的
南方周末:過去十年,您不僅是一位學者,還是全國人大常委會的副委員長,您就股市等公共問題發(fā)言的時候,是怎樣處理學者和國家領導人的身份關系的?
成思危:其實,我每次發(fā)言的時候都強調,我是以學者的身份講話的,但是人們還是不大理解。實際上,從人大的角度看,我首先是人大代表,人大是立法機構,政府是行政機構。人大是集體決策,我也只有一票,所以每個人大代表應該都有權發(fā)表自己的意見,而且這個意見可以被采納,可以不被采納,并不是說都被采納。
我在人大發(fā)表的意見,估計有30%左右沒有被采納,因為多數人不贊成。所以,我覺得人們把人大副委員長這個身份和政府副總理等同起來,實際上是不對的。這在國外是很清楚的,國內有些人卻一直弄不清。你看國外的議員有意見就說,政府做不做是另外一回事。所以不要把我的想法誤認為是政府的想法,更不能以此為由來阻止我講話。至于我所講的話是否正確,可以等時間和實踐來檢驗。
金融改革的得與失
南方周末:您在參政議政中多次論及金融改革,為我國的金融改革做出了重大貢獻。作為一個審慎的樂觀主義者,您如何評價改革開放以來我國金融改革的得與失?
成思危:應該說,改革開放以來,中國的金融改革,取得了不少成績,也還存在著很多問題,我去年專門出了一本《論金融改革》的書來論述。我國的金融和市場經濟發(fā)達國家的金融相比還不夠成熟,雖然說我們的銀行上市成功了,但上市成功并不等于改革已完成,我們在金融創(chuàng)新等等方面,跟人家差得很遠。我們銀行的人均利潤和收益成本比,比人家低不少。
現在,給中國戴高帽子的人比較多,說中國是金融大國。但是我們應該清醒地認識到,我國還處在工業(yè)化的中期,還不能說是金融大國。我們可以從兩個角度看這個問題:
第一,從國家的發(fā)展過程看,它首先是輸出初級產品,然后是輸出制成品,然后是輸出資本,然后是輸出知識,我國現在還處在輸出初級產品和制成品這兩個層次上,資本輸出很少,知識輸出就更少了。與發(fā)達國家相比,我們很多方面都還不如人家,我們還沒有紐約、倫敦這樣的世界性金融中心,談不上金融大國。
第二,從資本的發(fā)展來看,第一步是產業(yè)資本主導,第二步是商業(yè)資本主導,第三步是金融資本主導。我國現在僅處在產業(yè)資本主導這一步,金融資本還沒有在我國起主導作用。舉一個很簡單的例子,如果說我國的金融資本很強的話,我們就不會拿那么多的外匯儲備去買人家的債券了。買人家的債券,就是我國自己的金融資本家沒有能力運用我國的外匯儲備來賺錢,所以只好把錢借給外國,讓外國的金融資本家去賺錢,然后把債券的利率給我們。
南方周末:就國際金融市場的競爭而言,假設我們用小學生、中學生、大學生、研究生比喻我們的競爭能力,您認為我們應該處于哪個階段?
成思危:我覺得總體上可能也就是中學生的水平,雖然我們有一些很優(yōu)秀的人才,但還是鳳毛麟角,也起不到操控全局的作用。
警惕重蹈日本的覆轍
南方周末:您認為我國會不會像部分日本金融界人士所擔心的那樣,重蹈日本泡沫經濟的覆轍?
成思危:這個問題是值得我們警惕的,但是中國和日本的情況有所不同:
第一,社會制度不同,中國是在中國共產黨的統(tǒng)一領導下,沒有黨派之爭,沒有反對黨。雖然說我們的某些金融政策可能不完備,但還是比較容易貫徹,貫徹過程中或許有人打擦邊球,但畢竟沒有人公開反對,而日本就不同了。
第二,中國現在是發(fā)展中國家,以實體經濟發(fā)展為主,盡管金融也在發(fā)展,但是金融資本還沒有起到主導作用。從這一情況看來,盡管金融上遇到的問題會對國家有比較大的影響,但影響的程度不會像日本那么大。
第三,正因為我國的虛擬經濟不夠成熟,所以我們現在有些問題實際上是由于缺乏經驗造成的,這些問題它比較容易改正。而那些金融制度已經比較固定的國家,像日本那樣就不好改。
從這三點看來,中國可能不會像日本那樣嚴重衰退,但我們要有憂患意識,居安思危。
南方周末:我們應該怎樣將居安思危的意識化為行動?
成思危:我認為要從這三個方面來進一步防止重蹈日本覆轍:
第一,嚴格地執(zhí)行政策,F在控制熱錢的流入非常重要,因為熱錢流入造成了我國流動性過剩,容易引發(fā)通貨膨脹。但是要控制熱錢流入必須要有嚴厲的措施,必須要更進一步加強政府的權威來控制熱錢的流入。
第二,提高我國自身的金融競爭力。我們要研究虛擬經濟和實體經濟,把握好它們之間的相互聯系。
第三,如果政府部門有不足之處,甚至決策錯誤之處,要敢于承認,及時糾正。最怕的就是為了保住政績而捂住問題。
南方周末:您剛才說了中國如何避免重蹈日本覆轍的思路,這些觀點您在參加議政的過程中提出過嗎?
成思危:我沒有專門針對這個問題來提,但是提出過相關的觀點。關于東亞金融危機,我曾在參政議政中報告過其對中國的啟示。但那個時候的問題跟現在不一樣。我最近在北大光華信念論壇上講,改革開放中制度創(chuàng)新是關鍵,要處理好四個關系。即法治和人治的關系,公平和效率的關系,集權和分權的關系,政府和市場的關系。
南方周末:日本的匯率改革與日本泡沫危機有一定的關系,就中國而言,您認為人民幣完全自由兌換在什么時候推進比較合適?
成思危:我在東亞金融危機時提出要三步走,第一步就是釘住美元,第二步是釘住一籃子,第三步就是實現人民幣完全自由兌換,F在實際上在走第二步。蒙代爾曾對我談過,2008年有那么多外國人來中國,實現自由兌換正是好時機。我說這取決于兩條,第一條是世界總的金融形勢,美元、歐元、日元等主要幣種的走勢,第二個取決于我們監(jiān)管的能力,如果管不住就放開,通常就會出事。我主張要循序漸進,逐步放開。現在我國經常賬戶下1996年就放開了,資本賬戶下約有一半基本算放開了,今后要穩(wěn)步推進。
我國已經加入WTO,經濟全球化、國際金融一體化的步伐也在加速,所以我認為人民幣實現自由兌換的時間不會太長,有人說要30年,這太悲觀了。我個人的估計應該是5年到10年。
參政,影響決策
南方周末:作為一個民主黨派的領導人和一名學者,您是如何將學術研究成果和參政議政結合起來的?
成思危:治學和從政都是為了報國。作為學者,治學是參政的基礎。發(fā)表意見也好,推進人大立法、監(jiān)督工作也好,我都要以治學為基礎。我的工作涉及經濟立法比較多,沒有學術研究,是做不好的。
比如說公司法修訂的時候有人提出,上市公司既然有了監(jiān)事會,是不是可以不要獨立董事了?根據這樣的想法,公司法修改草案上寫著“上市公司可以設獨立董事”,換句話說,就是可以設也可以不設。我堅決不同意。根據我的研究,監(jiān)事會是代表大股東和職工利益,而獨立董事是代表公眾投資者利益的。如果你不要獨立董事,那么,當大股東的利益和職工的利益一致的時候,監(jiān)事會就可能損害公眾投資者利益。
所以,無論是人大常委會分組審議會上,還是委員長會議上,我都主張把“可以”兩個字拿掉,最后大家采納了我的意見。相當于將“可以”變成了“應當”,將任意性規(guī)則變成了強行性規(guī)則。
南方周末:您領導下的民建中央在參政議政中,是以什么樣的方式影響中央決策的?
成思危:民主黨派都有不同的聯系對象。民建和經濟界人士聯系密切,七成以上是經濟界人士。我們參政議政的方式與此相關。大體上說,民建中央參政議政有兩個重點,一個重點是研究如何發(fā)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上的基礎性作用,結合中國國情,大膽借鑒風險投資等等國外先進的東西,提高發(fā)展的效率和效益;另一個重點是如何堅持和完善社會主義制度,保障公平和公正,特別是保障弱勢群體的合法利益。
圍繞這兩個重點,我們通過提案,寫報告,領題目,在協(xié)商會上發(fā)言,給中央領導寫信等等方式參政議政,為中央領導建言獻策。
南方周末:提案我們容易理解,其他方式我們則很少聽說,您能否舉幾個例子?
成思危:給中央領導寫信,是常見的參政議政方式。比如,我前年到西藏、青?疾,回來后寫了一個報告,我簽上名,以民建中央的名義,遞交給中共中央,就青藏環(huán)境保護等問題提出一些建議。中央領導同志批示給發(fā)改委,他們專門研究之后,反饋給中央領導,中央領導又批示反饋給我,告訴我建議落實的情況。
相比之下,領題目則不太常見。所謂領題目,就是中央提出問題,我們針對問題再提出建議。比如說,三年前的春節(jié)座談會上,胡錦濤總書記提出外匯增長比較快的問題,跟我說:思危同志,你們是不是可以研究一下,到底是怎么回事?針對這個問題我們專門作了研究,并及時提出了建議。
南方周末:民建中央在參政議政中,對中央政府的重大決策產生了哪些影響?
成思危:過去十年間,影響最顯著的提案就是建議發(fā)展風險投資事業(yè)的提案。1998年九屆政協(xié)一次會議上,這個提案被大會列為一號提案。由于適應整個形勢的要求,中央領導同志高度重視,十幾個部委聯合落實這個提案,掀起了中國風險投資的熱潮。如今,我國風險投資事業(yè)已擁有360家風險投資機構、管理資金超過660億元,成為僅次于美國的世界第二大獲得風投資本的國家。又如,兩年前,我們提出統(tǒng)一內外資企業(yè)所得稅,被全國政協(xié)列為一號提案,相關法律目前已經正式實施了。當然,我們提出的建議有的黨派和社會人士也可能提過,但只要能夠被采納,就算是起到作用了。
南方周末:推出一個有望對中央決策產生影響的提案或者報告,一般需要多長時間?
成思危:不管以什么樣的方式參政議政,不管是提案還是報告,都要建立在實地調查和學術研究的基礎上。不能光喊幾句空話。每個建議的提出都不簡單。例如廉租房問題,我們在給中央寫報告前后,就與建設部開了三次會。我本人三次都出席了,建設部部長汪光燾出席了兩次。2005年,廉租房提案提出后,汪光燾和我們交換意見,我們感到還需要做很多調查研究,我們就專門開了一次研討會,還派人到美國和德國考察廉租房問題,然后和建設部做第二次交流,形成意見后我給溫總理專門寫了一個報告。第三次和建設部交流,是討論如何落實溫總理的批示。前前后后,有一年多的時間。
慷慨陳詞,鞠躬盡瘁
南方周末:聽說,您在參政議政的時候比較注重傾聽普通老百姓的心聲,您是怎樣聽到底層聲音的?
成思危:我天天都上網。不一定只看網友對我的評論,我可以了解網上人群的動向,并從網友的一些評論中得到啟示。
我還看人民來信。不少人給我寫信,反映社情民意。有的企業(yè)退休的同志給我來信說,同樣大學畢業(yè),企業(yè)退休和機關退休待遇就差很遠,他們說,我們不是活不下去,就是咽不下這口氣,憑什么都是同班同學,從企業(yè)退休的待遇就比政府機關低得多?
另外,我每到一個地方都召開民建會員座談會。我當了11年的民建中央主席,開了幾百次座談會,因為我覺得民建會員反映情況可能會真實一些。
南方周末:參政議政中,您曾經寫過一句話:慷慨陳詞,豈能皆如人意;鞠躬盡瘁,但求無愧我心。這是您自己的原創(chuàng)嗎?
成思危:豈能皆如人意,但求無愧我心,不是我的原創(chuàng),這是徐悲鴻曾經用過的,我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原創(chuàng)。但慷慨陳詞和鞠躬盡瘁,是我加上去的。我擴充這句話,用它來鼓勵自己,無論是著書演說,還是建言獻策,或者在全國人大常委會履行職責,都以這句話鞭策自己。
我講話,往往是和潮流不一樣。熊市的時候,我讓大家以堅定的工作恢復股市的本色,股市太熱的時候,我又講要注意泡沫。大家強調效率的時候我講公平,大家過分講公平的時候我又強調效率。不嘩眾取寵,不迎合潮流,在一定程度上要有勇氣,我只能“但求無愧我心”。不要想你講話人家都滿意,總有不滿意的。
比較而言,我更喜歡林則徐的“茍利國家生死以,豈因禍福避趨之”,思想境界要更高一些。
南方周末:您曾說過,參政議政過程中,應該“識大體,顧大局,有作為”。這話怎么講?
成思危:講話,要講真話講實話,但也要看場合,看對象,例如在內部講話就可以講得更尖銳一些,而在公開場合講話,表達同樣的觀點,用的語言就可能不一樣。這就叫顧全大局。但是你的主要觀點不能變化,不迎合他人,不嘩眾取寵,這是一個學者基本的道德。
南方周末:回顧您參政議政之路,您認為您的父親、著名報人成舍我,有沒有影響到您參政議政的風格?
成思危:父親一生自強不息,剛直不屈,愛國不渝,情深不移,對我的影響是不容置疑的。比如,我一直強調多說真話實話,少說空話套話,不說大話假話,我覺得這是一個學者從政的基本理念。當然空話套話一點兒不說可能不現實,但是說了沒用,多說真話實話,我確實是本著這樣的原則做的。
父親在我12歲的時候,寫了“自強不息”四個字送給我。我對自強不息的解釋,就是順境時不懈怠,逆境時不沉淪。這才是真正的自強不息。“文革”期間,我受了委屈,身處逆境,但我不愿意沉淪,學了好幾門外語。燒鍋爐的時候,我學了鍋爐學,我不愿沉淪,相信總有一天還會有用。但是順境的時候不懈怠,我認為更難。說實話,像我這個年歲,不學習也照樣可以憑經驗當領導。我做了十年副委員長,從來沒去過北戴河度假。節(jié)假日、晚上和周末還要學習和寫作。這就是不懈怠,這也是自強不息。
退下是高興的事情
南方周末:過兩天,您就要卸下繁重的政務,離開參政議政的政治舞臺,此時此刻,您愉快么?
成思危:15日就要離開了。15日就要選出新的副委員長。官員是暫時的,學者是永恒的。所以從學界出來再回到學界,對我來說沒有任何失落感。我現在退出來回到學術工作中,對我來說是很自然的事情,某種程度是很高興的事情。
南方周末:我是否可以用如釋重負這個詞,來描繪您此時此刻的心情?
成思危:人生有兩個階段,一個階段要做你必須做的事,堅守你的責任,比如你當了人大副委員長,你就不能不管工作純粹搞學術。退下來,就可以轉入另一個階段,做我喜歡做的事情。搞學術研究是我的愛好,我愿意重新回到學術工作中。所以,我有一種從做我必須要做的事,轉向做我喜歡做的事的喜悅。從這一點說,可以說是如釋重負。把我從職務的責任中解脫出來。但是對社會,我還有一種使命感和責任感,只是不同于職務給我的壓力。
南方周末:16歲那年,您提著一個包,離開香港回到內地,回頭想想,究竟是什么力量鼓舞你做出這樣的選擇?
成思危:你們沒有生活在那個時代,那個時代是中國一個大轉折的時代,當時很多年輕人,不單我,都對新中國充滿希望,都心懷理想,離開家庭,來到內地,這是當時的潮流。我當時在香港上了進步的學校,受到左翼作家巴金等人的影響,就秘密參加了青年團,抱著一種報國的思想回來了。這也許是一種年輕的沖動。
南方周末:反觀您參政議政之路,您認為,您是一個政治家還是一介報國的書生?
成思危:回顧我這一生,有三個轉折點。一個轉折點是16歲從香港一個人回到了內地,走上報國之路。第二個轉折點是1981年到美國改行學經濟管理,拓寬了我的專業(yè)領域,從科技興國轉向管理興國。第三個轉折點就是1995年參加民建,走上了從政的道路。所以簡單地說就這么三個轉折點。
應該說,我是一個學者型的政治家。我既然從政,就不能脫離政治,我到國外演講,就要維護國家的利益。在國內立法的時候,也要考慮到政治因素。我是一個政治家,但我曾努力做一個學者型的政治家,要用學術研究來支持我的政治活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