門前的早晨
推門走出,村子里有霧,游走在房前屋后的蔥郁樹木之間。一襲涼意,兩肩往里湊,我把上衣頂部的扣子扣齊,但不是那種浸入肌膚的涼,畢竟潮濕的夏天還未完全退去。不遠處的大街上,早起的兩三村民,皺巴巴的單衣,一臉倦怠,似是沒有睡好,褪不去的勞累,晨曦里,他們吸進幾口清涼,努力地,來清醒身體。母親把大門完全打開,清掃門前的空地,沙沙的,鄰家的雞也醒了,搖著紅冠子,咕咕啄食院墻下堆著的玉米棒子,那是母親昨天晾曬的,懶得收回家,于是,她連忙吆喝,趕雞們走開。我聽到賣油條的聲音,從灣北崖傳過來,是江的媳婦,東北人,與小村不一樣的音調,過了石橋,拐向這邊,高挑的個子,推著小平車,車上一竹筐的油條;一天的生活,她與江,和面油炸,從天未亮就開始了。
“侄媳婦,來,秤一斤!蹦赣H停下掃帚,在口袋里摸零錢。
黃澄澄的油條,一根一根排列著,鋪墊干凈的麥草,沾染了太多油氣的竹筐,油嘟漉的,仿佛江媳婦的兩片唇,厚厚的,舒展開來,向我笑。我皺了嘴角,回報一笑,但不知該說怎樣問候的話,她極熟練的,抓起六七根油條放進秤盤子,秤砣稍稍地高,未有猶豫,抽一根稻草,系了,拎給母親。她依舊穿著涼鞋,腳趾翹翹地向前探,隨著她的身體,推起小平車,歡快地奔向前了,遇見胡同里走出的荷鋤村人,甜甜地喊大叔大伯──無論睡醒未,還是難褪勞累,做一個農民,是要勤儉的。奶奶常說,村前村后的菜園子,一大早,地潤風清,干一繃活兒,空空肚子,再吃早飯,有利健康的。我望一眼荷鋤者東去的身影,晨陽似乎要跳將出來,幾縷薄光,落在傳升家的東山墻,大約經了霧汽濕潤,一塊塊紅磚鮮亮異常。我聽到傳升在院子里咳咳咳地清嗓子,把許多的污濁排個干凈。他家的大鐵門吱吱地響,蘭花兩只手在推,彎腰拾起兩塊磚頭,把敞開的門扇從下面擠住,免得蕩晃碰著三輪車──滿滿載貨的三輪車,被傳升慢慢推出院子,看見我,很是高興,問是昨天回來的嗎?我點頭,問他,趕哪個集?膠州集。傳升披一件夾克衫,手指車箱,十幾條蛇皮袋子,裝的都是土豆,上一集四角錢一斤,昨天有人捎信,市場零售又漲了五分,但愿今天能碰上這樣的好行市喲!傳升一邊說著,一邊檢查緊系車箱的四五道繩子;土豆之上,有四只柳條筐,裝了筒子菜,白菜的一種,夏天里種下成長的,卷不實,葉子松散,用舊毯子搭著,怕被系繩勒碎。蘭花可是全副武裝的,穿出一件花棉襖,不合時宜的嚴嚴實實,鼓鼓囊囊,我戲言與她,尚未趕集,竟已是滿懷鈔票了呀!一條大紅的方頭巾,不知何時劃破一道口子,去扎住蘭花滿頭的青發(fā),在腦后扎出了幾個角,她嘻嘻地笑,像樹上的叮當鳥,躍動薄霧與晨陽之間──蘭花的無緣無故地笑,總是讓人開心,只見她,拽住系繩,蹭地一跳,上了三輪車,坐于高聳的柳條筐之上,嘻嘻問母親,是不是從膠州集上捎幾斤鱗刀魚?母親說,上一集你給捎的剛剛吃完,再就是,鱗刀魚這么貴,哪能天天吃呢!母親叮她一定坐穩(wěn)當,然而,我仍舊懷疑,疾馳的三輪車,若是躲避一頭牛、一只羊,或者拐彎,會把蘭花從車頂上甩下來;傳升不理會我的擔心,吐一口唾沫,搓手,手握搖把子,啟動三輪車。他的黑森森一撮小胡子,與寬的肩,猛得甩動,搖把子連搖幾圈,發(fā)動機嗵嗵響起來,車體渾身上下抖個不停。肩上的夾克衫滑落,傳升直腰,瞅瞅頭頂?shù)奶m花,又彎下腰,順手撿夾克衫,去察看沾滿了泥巴的輪胎,些微地扁,確是貨物有了份量,但傳升認為合適,車跑起來平穩(wěn),把夾克衫扯著往身上套,囑我,過晌就從膠州返回了,等著他,他要跟我好好聊聊。我聽到母親受了蘭花的鼓動,一并捎著買幾尺紫絨布,轉眼秋深了,做這樣一件新衣,正是能壓住風。傳升一腳踩下油門,三輪車更加嗵嗵震響,向前跑了,蘭花的嘻嘻笑聲未有收住,在晨風里打顫,梧桐葉子也抖,抖落幾滴露珠,掛在我的眼睫,蘭花,三輪車,向北的茫茫村路,越來越遠了。
母親催我吃早飯,家里火爐上燉的小米粥也差不多熟了。一大截子街,被母親掃了一遍,掃帚留下的道道劃痕,細細地像浮動的音符,陽光慢慢從房頂灑下來,柔軟地有些找不著。
我說,不怎么餓的,去灣邊看看,一會兒就回家。那株老梧桐,倚靠我家院墻,碩大的樹冠,一個夏天來濃綠的枝葉,半院子蔭涼,酷熱正當時,一家人的享受。我去尋找,一顆露珠,懸掛一片葉尖,抓住了一線陽光,在我的眼中,炫耀著晶瑩剔透的五彩。墻頭上,蹲著那只肥貓,父親最討厭的,凈偷魚偷肉,不捉老鼠吃了,周圍幾個住戶,只要留下門縫,它就溜進,扛起好吃的就走。我瞪它一眼。它的眼睛比我大,胡子比我長,一只爪子在面前劃拉,也是剛剛醒來,沒有水,只有滴落的露珠,是在洗臉么?那蟲也不叫了──昨夜,我睡在房內,總聽到墻外許多小蟲子,發(fā)出綿綿不絕的細碎之聲,讓我絞盡腦汁分辨,是夜涼里興奮的蛐蛐,還是樹枝間說夢話的叮當鳥?或而蝴蝶、蜜蜂、野雞,嗡嗡營營,卻是從極遠的田野里傳來了。后來,我聽到一群魚,匯聚灣邊,嚌嚌的,尖尖的,擰動,呼喊,受到了什么驚嚇,掙脫著要遠走他鄉(xiāng)……所以,我走近了大灣,夏天雨旺的緣故,滿滿的水,卻是浮出一層青苔,厚厚地發(fā)呆。我拾一根樹枝,去撥浮苔,水體幽幽的黑,沒有魚。村人倒掉的垃圾,摻雜若干菜葉子,布滿灣沿,我極小心,以免滑倒──正是我的憂心,這些年,村人越發(fā)生產、生活繁忙,衍生許多垃圾,不知該如何處理了。想必,灣底已是堆積不少。我想不出何許解決辦法,但愿,經過一冬的冰封,能分解殆盡,明年春天還來一灣碧水,某個晚間,老柳樹下,我會像小時候那樣,放下一桿長鉤,待到清早,踏行露水,收線,釣上一條青脊的鰱魚。我還會聽到蘭花伴了丈夫,駕駛三輪車趕集,嘻嘻的笑聲,晨曦里,飄飄散散。
我抬頭,江媳婦好聽的東北口音,已轉到灣西崖的胡同,那房頂與樹葉間的薄霧不見了,只有她的叫賣聲,浮在明凈的陽光里。
灣北崖,一家上學的孩子,起床遲了,推著自行車火急火燎向外走,母親跟在后面喊,怎么不多吃一口飯呢,課堂上要挨餓的。
我也要吃早飯了,黃澄澄的油條,香蓬蓬的小米粥,母親并有芫荽梗、大蔥片、腌芥菜拌成的小咸菜,是晨曦里另一味清氣爽口的良劑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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